我娘爱我,胜过爱她自己,但我是我爹和他的小青梅生的。
我娘不能生孩子,他们就把我抱回去,骗我娘说我是捡来的。
我爹还说等娘死了后,就迎小青梅进门。
1
我已经病了很久了。
从院子里的枇杷叶枯黄,到凛凛寒风袭来,我总是反复低烧,有气无力。
我娘喂了我喝粥,喝了几勺我就喝不下去了。
我爹叹了口气,道:「你也别太担心了,各人有各人的命。」
我躺在娘的怀里,我病了后,她也茶饭不思。
因为我时常晚上高烧,她怕丫鬟婆子不上心,晚上要亲自守着我,给我熬药和降温。
她的眼底已经熬成了青黑,整个人瘦了一圈,现在看起来更加弱不禁风了。
听我爹这么说,我娘胸口瞬间起伏了下,看起来有点生气,但转瞬又气焰降了下去。
我娘经常觉得我爹对我不够上心,但又总觉得心里愧对我爹,我觉得很奇怪。
我爹吃了早饭去了铺子里。
自我生病后,我娘为了照顾我,铺子里很多事,都交给了我爹去做。
喝了药,我娘抱着我回房,把我放进被子里。
她温柔的摸摸我的脸,低声道:「叶儿,睡吧。」
我摸摸她的脸,心疼地说:「娘,你和我一起睡吧,你也需要休息。」
2
娘的眼眶立刻红了,侧过头,用手绢擦着眼了眼泪,回过头,对我笑笑,道:「等叶儿好了,娘就不累了,娘带你去摘梅花,打雪仗,你快点好起来,好不好?」
她的声音带着哽咽。
我也跟着流下眼泪。
我也不想生病,我不想娘那么辛苦和难过。爷爷在去年去世了,娘伤心了好久,那时我每天抱着娘,给她擦眼泪,她总说她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亲人就是我和爹爹了。
但爹爹自从开始接管部分生意后,对娘的关心少了很多,我看出娘心里有点失望。
要是我也死了,娘一定会很心痛的,她最疼的就是我。
但是我的病总也不好,我总也提不起精神,不是我想好就能好的。
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,迷糊间,听到娘说要去宝华寺三拜九叩,为我祈福,祈求神明庇佑。
桃子姑姑哽咽的声音传来,她道:「小姐,您这是何必呢?小小姐的病,咱们已经请了最好的大夫来看,现在天气下着雨,又这么冷,您再去外面又跪又拜的,小小姐身体没好,您自己身体先垮了怎么办?」
3
我娘没说话,桃子姑姑不满的声音传来,「小小姐生病,您衣不解带的照顾,姑爷倒好,当个甩手掌柜。要我说,就算为小小姐祈福,也该是姑爷去才对!」
「桃子,算了,相公忙铺子的事也很辛苦。」
我叹了口气。
桃子姑姑还是不满,道:「就算不是他亲生的,到底也养了这么多年——」
「桃子!」娘严厉的警告声音传来。
没了声音,没一会儿,他们收拾了一番出了门。
我彻底睡了过去。
醒来时,我正在马车上,我爹抱着我。
他一直在想着事情出神,没注意到我醒了。
「爹。」我叫了声,「咱们去哪里?」
我爹回了神,爱怜地看着我,温柔地说:「城里来了个新的大夫,爹带你去瞧瞧。」
我爹长得很好看,光风霁月,一笑仿若春花盛开。
我时常听下人嘀咕,说要不是我爹这副好样貌,我娘根本不会把他招为上门女婿。
下人们说这话酸溜溜的。
平时外面的人,有时也会当面讥诮我爹,骂他是个小白脸,把祖宗的脸都丢光了,靠着女人什么的。
那些人都是嫉妒,嫉妒我爹能娶我娘,我听桃子姑姑说,当年我娘可是很多人想要求娶的。
4
我爹抱着我来到了一栋临河的酒楼,上了二楼,我爹让下人在外面等着,抱着我进了屋。
屋里有一个看起来很年轻俊俏的男子,看到我,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,脸上是克制的、汹涌的爱。
我疑惑地看着他。
他冲了过来,一把将我抱进怀里。
我感受到了他胸前的柔软。
和娘胸前一样,软软的。
大夫要喂我一颗红色的药丸。
我爹阻止,「这是什么?」
大夫的声音细细的,像女子的声音,道:「别担心,这是从一位大夫那里讨来的保命的药丸,上次一个产后大出血的妇人吃了这丸子,就保住了性命。」
我爹一时有些犹豫,但还是道:「这么重要的东西,你先留着吧,如今你又……上次也是凶险万分……」
大夫的声音里饱含了悲戚,「她是我千辛万苦用命换来的,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……」
我爹道:「我们以后还会有的,有很多。」
5
那大夫不愿意听我爹的,坚持喂了我药。
那药很苦,我吃不下,不愿意张嘴,我爹有点不耐烦,平日在家里,都是娘和桃子姑姑哄我吃药,她们还会准备蜜饯。
我爹道:「叶儿,不能这么娇气,你赶紧把药吃了!」
我爹的语气有点凶,我不想要他,撅着嘴不理他。
大夫责怪地看了我爹一眼,道:「你去旁边等着。」
他们之间的神态,很亲密,就像我娘和我爹之间一样。
但我感觉我爹更在意这个大夫,我爹当然也会听我娘的话,但他听我娘的话,不是因为在乎我娘,而是怕我娘不高兴,我爹是入赘的,他是看我娘的脸色过生活。
我心里有点闷闷地痛,我为我娘感到委屈。娘很在意我爹的,我爹病了,我娘守着他,还会偷偷抹眼泪,我爹的衣裳,好多都是我娘亲手做的,我娘每次见我爹,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。
但我爹好像根本不如我娘那般在乎我爹。
大夫把我抱在怀里,很温柔的拍我的背脊,哄我道:「叶儿,你把药吃了,病就好了,你不想尽快好起来吗?」
我当然想好起来,我不想娘每天都哭,也不想我娘下雨天还要为我去祈福,祈求神明的护佑。
我也不想被我爹抱着来见别的人。
别的,在我爹心里,比我娘更重要的人。
6
我忍着苦,皱着脸,把药吃了。
喝了两大碗水后,嘴里还有苦味。
我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,又有点累,想要睡觉。
那大夫抱着我,亲了亲我的脸蛋,把我抱到里间的榻上休息。
隔着朦胧的屏风,我瞧见我爹抱着大夫,把她的发簪拆了,浓密的黑发铺散在大夫的肩头。
原来是个女人。
我掐着自己的手,努力想要听他们在说什么。
大夫:「别这样,小心叶儿听见。」
我爹:「不会,她现在整日都在昏睡。咱们见一面太难了。」
大夫:「她是你亲生女儿,你怎么可以这么冷漠?」
「芸娘,叶儿我当然心疼,但这样毫无意义地消耗自己,并不能让她好起来啊,难道她一人生病,我们所有人都要为她陪葬吗?」
原来那女子叫芸娘。
我爹又道:「我们只能祈祷叶儿尽快好起来,但是你也不要太忧虑,谢家财大气粗,已经为叶儿请了最好的大夫了。再说了,叶儿病了,并不是毫无坏处的,至少现在铺子里的生意我已经参与进去了。」
「那你呢,你还要在她身边待多久?」芸娘哭着道:「都怪我,如果不是我当年生病,你也不会要出卖自己的自尊,入赘到谢家……表哥,和我一起离开吧,我们带着叶儿一起,找个乡下地方,盖上两间房,种地为生,一家人住在一起。还有我肚子里又有了你的骨肉,我不想再母子分离,也不想再一年到头只能见你一两面了。」
7
我爹推开了芸娘一点,道:「你疯了,我现在是谢家的上门女婿,我要是跑了,更加会被天下人耻笑。再说了,没有钱,将来要是你生病,或者叶儿生病,我拿什么为你们请大夫抓药?再让我回到当初的穷日子,是绝对不可能的!
「谢家让我受了这么多的耻辱,我怎么可能空手就走?如今静瑶越来越信任我,叶儿生病她也没心思管铺子,正好我可以趁机夺权,自她爹死后,她也意志消沉,要是她身体不行了,我不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掌握谢家,再娶你进门了吗?」
芸娘还想说什么,我爹不耐烦地打断她:「行了,你别说了,你一个妇道人家,就别管这些事了。你好好养着身体,叶儿的事你别担心,也别再来铺子里找我,免得被人看见。叶儿不会有事,我向你保证。」
芸娘低声说好。
随即他们滚到了一起。
我爹含糊的声音传来:「最近把我憋坏了……」
我觉得脑子很乱,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。
下午我醒来时,已经在家里了。
我不知道中午的那些事,是不是我做梦梦到的。
8
外面天气越来越冷,娘不让我出门,我感觉精神头好点了,便坐在火炉旁,守在门口,等着我娘回家。
天色渐渐昏暗,滴答滴答的雨滴从屋檐下坠落在青石板上,一片安宁。
等了许久,桃子姑姑终于扶着我娘出现了。
我从未见过娘的身上那么多脏污,尤其膝盖上,全是泥,她浑身都被雨水淋湿了。
她走路不稳,要桃子姑姑扶着,头发有些乱得散在脸上。
看到我,她冲我招招手,我想扑进她怀里,她阻止了我。
她高兴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符,符里装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佛,对我道:「叶儿,这是宝华寺的方丈大师亲自为你诵经祈祷的,你戴上别摘下来了,知道吗?」
桃子姑姑在旁边道:「小小姐,小姐为了让佛祖感受到心诚,是从城里到宝华寺三步一叩首为你求的,小姐把您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,您长大了,一定要好好报答小姐。」
我看着娘的手上,全是被石子摩擦过的血淋淋的伤口,她脸上却是平静的笑意,仿佛是佛祖见了她的心诚,一定会让我好起来。
「娘不疼,只要叶儿能好起来,娘再苦再累也值得。」
她捧着我的脸,吻了吻我的发顶。
正说着话,我爹端着一碗姜汤进来了。
9
我爹心疼地对我娘道:「静瑶,快喝了祛祛寒。」
我紧张地看着那碗姜汤,我有点怕我爹下毒。
我被这个想法吓得不轻。
「小小姐,你脸怎么白得这么厉害?」
桃子姑姑的声音传来,我娘忙放下碗,紧张地摸了摸我的额头,「怎么了?」
我胃里一阵翻搅,吐了出来。
接下来是他们手忙脚乱地为我催吐,又替我换衣服。
大夫来的时候,我娘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,只守着我了。
我心里很担心她。
我怕我爹要害死她。
大夫为我把脉,眉头皱得死紧,也看不出个什么名堂。
娘坐在我床边擦眼泪。
我爹送大夫出门后,我有气无力地想起身,但是起不来。
我只能唤我娘,「娘,女儿有话要和你说。」
她忙问:「怎么了?」
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对不对,或许是我误会了我爹。
我还是道:「娘,我爹说要等你——」
我话没说完,我爹的身影就在门边,他正死死地盯着我。
眼神中冰冷一片。
「什么?」
我娘疑惑地问我。
「静瑶。」我爹变了副脸,笑眯眯地叫我娘,道:「你先去洗澡换身衣服,叶儿这里我来照顾。」
我的话被打断,我娘去洗漱了。
我大气不敢出。
爹的神色太可怕了。
那一瞬间,仿佛我不是他的女儿,而是他的仇人。
我忍不住浑身颤抖。
等娘出去了,我爹笑眯眯地坐在我床边,打量我,半晌道:「叶儿中午听见我们说话了?」
我紧紧攥着被子,警惕地看着他。
他一把将我抱起来,乐呵呵在我耳边轻声道:「既然你听见了,以你的聪慧,也厘清关系了吧,我是你亲生父亲,酒楼里你见到的芸娘是你的亲生母亲。你根本就不是谢家大小姐。」
我的身体在轻颤,我爹继续道:「你把今天的事说出来,不仅你爹我被扫地出门,你娘知道了你是我背叛她,在外面生的野种,你以为她还会爱你?」
「知道我当年为了把你名正言顺带回谢家,做了什么努力吗?」我爹幽幽地道:「为了让你来谢家享福,我先是买通宝华寺的和尚,让他说你娘下山后遇到的第一个婴儿和她有缘,能为谢家带来福气,再偷偷将你放在路边,她才抱养的你,不然,你以为她凭什么这么宠爱你?」
我爹冷笑道:「你只要告诉她中午的事,她就能知道当年我是怎么骗她的,你以为她还会爱你?」
「女儿,」我爹认真看着我,「你是我的血脉,平日里,我不敢对你太过亲近,怕你娘察觉出什么,你的样貌和我越来越像,你小还能说跟着谁长大,就长得像谁,等你越长越大,你娘就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了,你要是还想过好日子,就要听爹的话。不然,你这烧钱的病,只要被赶出谢家,一定会立刻病死的。」
我被吓住了,不敢说话。
我爹又哭了,抵着我的额头,哽咽道:「等我拿下谢家的家权,咱们在谢家站稳了脚跟,我们还像现在这样过日子,我也一定会对你的两个娘好的。」
我感觉体内有火在烧我,我浑身都痛,很难受。
后面我爹又说了什么,我就都不清楚了。
再次醒来时,眼前出现了一张叫花子的脸。
叫花子乐呵呵地看着我,拿着一把蒲扇在冬天扇着风,脸上胡子拉渣的,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。
「大师,真的醒了!我女儿真的醒了!」
我正靠在我娘身上,我娘激动得哭了,眼泪砸在我脸上。
桃子姑姑接过我娘的位置,我娘忙跪在地上,结结实实向叫花子磕了三个响头。
叫花子乐呵呵受了,然后慢悠悠道:「你女儿的毒已经解了,你放心,只要好生养着,就不会出什么问题。」
「毒?」我娘错愕,「大师说的是什么毒?」
叫花子道:「天机不可泄露。贫僧无可奉告。」
我娘又道:「那以后她再中毒,那又何解?」
叫花子:「她吃了解药,以后便不会再中毒。」
叫花子又看着我娘,道:「施主还是担心自己吧,施主印堂发黑,是大凶之兆啊。」
我心头发紧。
据桃子姑姑说,我昏迷了三天,而且总是高烧不退,大家都急疯了,那些大夫来了,也没啥用。
后来府门口来了这叫花子,说是听说我娘一步三叩首为我祈福,想要看看我是什么病。
我娘抱着试一试的心态,信了叫花子。
这才有了我转醒的事。
我是中毒?
那日芸娘给了我吃了一颗药丸,难道那颗药丸是毒药?
不对呀,我的病已经病了好久了,应该不是芸娘搞的鬼。
那毒肯定是我爹下的。
我感觉身体松快了很多,虽然还是无力,但喝了粥后,精神头好了很多。
我爹一刻也不离开我。
喂我吃饭,看着丫鬟给我洗澡、换衣服。
他抱我回房间时,在我耳边问:「叶儿,告诉爹,你会把那天的事告诉你娘吗?」
「不会,」我立刻哽咽出来,「爹,你千万要保密,我不想做叫花子,我想做谢家大小姐。」
我爹笑了,说了句,「不愧是我的女儿。」
「我身上的毒是你下的吗?」我战战兢兢地问。
「是,」我爹坦荡地承认,「只是会消耗你精神的毒,不会让你死,我只是想先让你娘的精神头垮了,再慢慢取代她,谁知道芸娘给你吃的药和那毒相冲,引来了那叫花子……」
我爹真狠毒啊。
我的房间丫鬟已经重新把床单被褥都换了一遍,桃子姑姑还拿了艾草点着,说要把之前的病气都去去。
我爹便抱着我去了他和娘的房间睡。
这几日,我的身体越来越好了。
我爹依然对我寸步不离,他还对我娘说:「既然叶儿如今身体好了,铺子里不能离了你,静瑶,你还是去铺子里,我看着叶儿就好。」
我娘确实放心不下铺子,便带着桃子姑姑去了。
我娘走了后,我问我爹:「爹,你接下来想做什么呢?」
我爹拿出一个白色纸封,对我道:「晚上我把这药给你娘吃了——」
看到我惊恐的表情,他笑了笑,点点我的头,「爹是那么心狠的人吗?这药只会让你娘浑身无力,病恹恹的,本来……」
他看着我,我懂了他的意思,果然是他给我下药的,就是为了分我娘的心。
又继续道:「等爹掌握了谢家的大权,再给你娘解药。你以后就稳坐谢家——啊,不是,是叶家大小姐的位置了。」
我爹姓叶。
我甜甜地笑起来,道:「谢谢爹。」
晚上我亲眼看见我爹把一包粉末倒进茶水里。
等我娘回来时,他给娘倒了一杯。
我立刻道:「娘,我爹要下毒害你!他在茶里下毒了!」
我得意地看了我爹一眼。
爹和娘谁重要,我还是分得清的,再说了,我爹做的是坏事,我怎么会和他一起!坏人会被惩罚的。
我娘惊愕地看看我,又看看我爹。
我爹露出伤心失望的神色,对我道:「叶儿,你小小年纪,怎么可以撒谎中伤我!我对你太失望了!」
「我没撒谎!」我急了,对我娘道:「娘,我亲眼看见我爹把药粉洒进了水里!」
我爹悲戚地摇摇头,「我对你娘一往情深,她比我的命还重要,我怎么会要下毒害她?」
说着,他将茶壶里的水一饮而尽。
我睁大眼睛看着他。
我娘看着我的目光充满了怀疑。
「娘,你信我!」我着急地说:「我爹说,会让你也全身发软,和我生病一样,这样他就能掌家了!」
「够了!」我爹愤怒地呵斥我。
说罢,他就对着我娘跪了下来。
我爹开始扇自己耳光,然后眼泪就流了下来。
他长得好看,现在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,我娘的目光立刻就软了。
我爹对我娘道:「静瑶,我不是人,我不是人。」
我心里一喜,我爹终于怕了,要把自己的罪给认了。
谁知,我爹接着道:「静瑶,这么多年,我还是想要自己的亲生孩子,我没法和你一样,把叶儿当成亲生骨肉来疼,她也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,前几天,我知道城里来了位大夫,就带着叶儿去瞧病,顺便问了他女子不孕是否能治,那大夫说了方子……
「叶儿病好了后,告诉我,她害怕自己将来会被我们的亲生孩子取代,让我不许把方子给你,不然就会把我赶出谢家。
「静瑶,你骂我吧。是我不小心让叶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,又是我不死心,想要和你生自己的孩子。」
「不是这样的!」我着急得快哭了。
我爹怒瞪着我,「叶儿,你是被我们宠坏了!一个孩子,怎么可以这么恶毒!为了你的荣华富贵,你忍心让你娘一辈子都不能有亲生的孩子吗?你现在好好年纪就利欲熏心,等你将来长大了,我和你娘都老了,你岂不是要杀了我们吗?」
我瞪着我爹。
委屈胀满了我的心间,但是我反而说不出话来,只是喉咙酸涩,懦弱的哭。
我爹继续道:「静瑶,这孩子才 5 岁,现在就心机如此深沉了,她还说要是我敢把方子给你,一定有一百种方法能把我赶出府去!这些年,我受尽了白眼,走不走无所谓,但是我不能让这个白眼狼留在你身边!」
我气得打他,「你撒谎!你是坏人!你是坏人!」
我泪眼朦胧地看着我娘,哭着说:「娘,他撒谎,他撒谎,那个大夫是他的相好,也是我的亲娘,我是他亲生的……呜呜呜,我爹还说要等你死了,就娶那个女人进门!他们很坏!」
我爹惨笑一声,「你是我亲生的?哈哈哈哈,你要是我亲生的,我要真是你亲爹,你能这么污蔑我?你说那茶有毒,你看我像中毒的样子?你是我亲生的,我瞒着你娘都来不及,还能光明正大把你这野种捡回家?」
我爹又对我娘道:「看吧,这么小,就知道挑拨我们的关系了。叶儿的心思多歹毒啊!」
我娘坐在主位,静静地摩挲着戒指,一脸冷漠的样子。
但她的手在发抖。
我想过去,抱着她,但她躲开了我的手。
我的心凉了一截。
我感觉浑身都在发抖。
我爹把怀里的方子递了过去,对我娘道:「静瑶,捡来的,到底是不如亲生的,养不熟。这方子一定能治好你的病,到时候咱们就有自己的孩子了。」
这时,桃子姑姑领着大夫进来了。
大夫先给我爹把脉,又尝了一点茶水,对我娘摇摇头。
我娘把我爹给她的那个方子推给大夫,大夫仔细看了会儿,两眼放光道:「是个失传很久的方子了,确实能治疗妇人不孕症。」
大夫走了,我娘失望地看着我,「叶儿,我一直把你当成亲生女儿,你为什么这么没安全感?就算你将来有了弟弟、妹妹,该给你的,娘一样也不会少。」
「根本就不是这样!」我愤怒地说:「你不信我,你不信我!」
我爹揽着我娘,我娘伤心地哭了起来,「这孩子,我掏心掏肺对她,她现在怎么这样?
「叶儿一个小孩子,一定不会这般的,我看是有人存心挑拨。」
我娘叫来管家,命管家审问府里的下人,看看谁胆大包天,把我给教坏了。
我不知道事情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,哭够了,只能呆呆地看着面前这群大人。
我第一次被晾在旁边,好像我是罪人,不是我娘的小心肝,也不是这些下人的大小姐。
我身边伺候的下人被管家打了板子,管家又说了些狠话,要他们如实说,不然就直接把人全部发卖了。
伺候我的丫鬟绿衣哭得涕泗横流,大叫道:「我招,我招。」
她跪伏在地上,哭着说:「小小姐她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,一直很担心被小姐赶出去,又说姑爷才是罪魁祸首,要不是姑爷想要生自己的孩子,她就不会这么惨。奴婢……奴婢见小姐可怜,就对小姐出主意,说在茶水里下药,让小姐误以为是姑爷下药的,让小姐把姑爷赶出去。」
「那为什么那茶水没问题?」桃子姑姑厉声问道。
绿衣哭着道:「因为大小姐对奴婢有救命之恩,奴婢不敢恩将仇报,所以买了药,但没有放,因为奴婢怕小姐真的喝了毒药。奴婢也劝过小小姐,让她不要害怕,大小姐是极为疼她的。」
下人去绿衣的房里把药搜了出来,大夫检查了,是毒性很强的毒药。
我吓得脸色发白。
我抬头看着我爹,他也看着我,眼睛里尽是嘲弄。
他转头,换了个神色,对我娘道:「我看这丫鬟心术不正,一定是她教坏了叶儿,才让叶儿这么歹毒。」
我娘很疲倦的样子,冲我招招手,神色间是温和,「叶儿,娘要你说,你现在说实话,娘会原谅你,就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,你还是娘的好女儿,你要是敢撒谎,娘以后都不会疼你。」
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。
我要说什么?
我不是我爹的对手。
他的那包药,只是为了测验我的忠诚度,如果我不开口,他会放我一马,但娘不会对他有戒心,他还是会找机会给娘下药。
如果我开口,他已经准备好了连环计,人证、物证等着我,甚至买通了我的丫鬟,让我的丫鬟作证,让我的丫鬟为我的所有说辞找了个借口,是丫鬟教我的。
不然我一个小孩,怎么会有这么多心机?
为了阻止娘有自己亲生的孩子,为了谢家的家业,这是一个多完美的借口啊。
爹的那个方子——那个方子是真的这么灵?还是那个大夫也是爹买通的了?
绿衣能被爹买通,那府中的下人,又还有多少是爹的人?
一瞬间,我对娘的埋怨消失了,只剩浓浓的担心。
爹会杀了娘的。
他被看不起很多年,一直过得很压抑,他又是个极看中面子的人,他为了拿到谢家的家产,一定会使出各种诡计。
我该怎么说,才能帮到娘?
「说啊,叶儿,」我爹的声音传来,「只要你认错,以后不要再犯,我们还是会疼你的。」
「我没撒谎,」我可能不是我爹的对手,但我必须让我娘提高警惕:「娘,绿衣在撒谎,她是我爹的人,你要小心,我爹在外面有女人,那人叫芸娘,是他的表妹,也是生我的人,芸娘现在又怀孕了,是我爹的——」
我爹气得狠狠给了我一巴掌,「死不承认,我看你小小年纪,怎么心思这么歹毒!我们虽然不是你的亲生父母,对你也不差,你怎么见不得我们好?芸娘是我表妹,但她早就死了几年了,官府都有记录的!你是在哪里知道这个名字的?她死在六年前,你才五岁,你说她怎么生你出来?」
我脑袋很蒙。
我娘往前走了两步,她想抱我,但又停住了。
我听见她说:「把小姐关进房间里,没我的允许,不许出来。」
回了房间,下人把门锁上了。
没人给我脱衣服,没人伺候我洗脸,也没人喂饭给我吃。
我蹲在门边哭了会儿,感觉有点累了,便自己爬上床,盖了被子,睡了过去。
半夜的时候,我被人捏脸,痛醒了。
我爹拿着灯笼,正一脸冷意森森地盯着我。
我瞬间被吓醒。
「你……你想干什么!」
他冷笑了一声,「来看看我这不孝子啊,谢锦叶,你这个白眼狼,居然出卖自己的亲生父母,怎么,你以为这样就能讨好谢静瑶了吗?和我斗,你还嫩了点!」
「你要杀我?」我颤抖着声音问。
「你是我女儿,我怎么会杀你?」他笑了下,道:「不管我和你娘谁做了谢家的主事人,你都是谢家的千金大小姐,你为什么就不能保持沉默呢?你知道你爹原来过的什么日子吗?你知道你心里那点可怜的自尊、正直、善良,在贫穷面前不值一提吗?你是没过过猪狗不如的日子!随便谁都能吐你口水,谁都能打你一顿,谁都抢你的银子!」
他眼睛血红,想起过去一脸憎恶:「我现在汲汲营营为了谁,还不是为了你和你亲娘!爹会害你吗?啊,爹还不是想要咱们一家三口团聚!你亲娘在外面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,她马上要给你生弟弟妹妹了,你希望他们以后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吗?」
我爹缓和了下语气,又道:「你看吧,你能斗得过我吗?你不听我的话,和我对着干,现在你娘都不理你了。你原来是她的小哈巴狗,她爱你,疼你,但现在一旦她寒了心,你又和她没有血缘关系,你以为她还会爱你?再说了,你和她之间有了隔阂,怎么可能消除?
「叶儿,就算你娘知道了真相,我得不到好果子吃,你难道能好到哪里去?在她心里,你就是我背叛她的罪证,她能心无芥蒂地接纳你?而且,你连亲生父母都能出卖,难保将来长大了,不会出卖她啊,谁会养一条随时都会反咬一口自己的狗在身边?」
听他这么说话,我心里很不舒服,我不是狗。
但他分析得对。
「乖,」他把我抱进怀里,「只有血缘才是世界上最可靠的连结,你看,你这么害爹,虽然爹恨不得打死你,但最多也就是气气就算了。」
我闷闷地问:「爹,那我怎么办?」
我爹道:「你明天就向你娘认错,承认这些事情都是绿衣那个丫头教唆你的。」
我深吸了口气,还是摇摇头,「我不能撒谎。」
他一把推开我,「和你娘一样,妇人之仁!以后你被赶出去要饭了,就知道你今天犯了什么样的错!」
我无法预测,如果娘知道了真相,她会不会一气之下,就赶我出去要饭,我可能会被人卖到青楼,也可能被砍了手脚,然后被扔在街头乞讨。
不管怎么样,我都回不到原来娘那么爱我的时候了。
我是哭着睡着的。
到了吃饭的点,下人从门缝里扔了两个馒头进来。
我在房间里被关了两天后,丫鬟开了门,带我去洗澡换衣服。
日子又回到了原来那样,我可以正常在自己的院子里活动,家里请了夫子给我上课。
但娘对我不如原来那般亲近了,她不再抱我,也不来看我。
我的饭,总是丫鬟们端到我的房里,让我自己吃。
我心里很难受。
有次桃子姑姑来了,我求她让娘小心我爹,桃子姑姑对我很冷淡,冷淡里,还藏着厌恶。
后来,我见不到我娘了,我的行动空间只能在我住的院子里。
天气越来越冷,天空下起了雪,院子里的梅花也开了。
我趴在窗户那里瞧着外面白茫茫的世界。
娘到底没有陪我堆一个雪人。
原来我小,爷爷不让我去受冻,去年爷爷去世,娘没有心情,今年娘说要陪我堆雪人,但她现在恐怕已经不想再看见我了吧。
我擦了擦眼泪,又把脖子上的那块玉佛拿来看看。
那是娘很爱我的证据,是她从城里一路跪到宝华寺专门为我求的。
不管她心里怎么想,不管她还爱不爱我,她的恩情和爱,我没有辜负,我说了我知道的,我斗不过我爹,我没我爹心眼子多,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了。
看了会儿雪,我把窗户关了。
不管怎么样,也要把身体保重好,不能生病。
院子的吃穿用度没有少。
我爹和娘也没有传出什么消息来。
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。
有时候,我觉得我好像是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,很安静。
原来我娘总是把我带在身边,她很宠我,她喜欢看我笑,喜欢看我吃好吃的各种零嘴,喜欢我腻歪在她身上要她抱。
我爹虽然不如娘那么和我亲近,但也总是会给我讲讲皮影戏,有时候他们俩也会一起演皮影戏给我看。
那时好多声音啊,我病了时,爹娘的声音,下人的声音,大夫的声音。
我身体好的时候,也有各种声音。
现在就我一个人了。
日子再也回不到原来了。
我只能很用心地读书,认字,写字,我看过街上有写字先生,有些外地人会让写字先生给自己写信、读信,有些大户人家的老爷也会叫写字先生去写信、读信。
如果娘不要我了,我可以去外面的街上,给人写信。
不知道上次遇到的芸娘会不会要我?
我能感觉得到芸娘也是真的爱我,她汹涌的眼泪不是作假,但是为什么我吃了她的药发了高烧我不懂。
我对爹不抱希望。爹是个自私的人,他只真心爱自己。
新年的团圆饭,娘也没叫我去吃。
去年团圆饭,因为没了爷爷,她还伤感得落了泪,那时我趴在她怀里,给她擦眼泪,还郑重地发誓,说要每年都陪着她一起吃团圆饭。
我一个人坐在我院子里的客厅吃饭,桌上还有只狗狗。
不知道是爹还是娘送来的。
我给它取名叫小黄。
想要说话时,我就和小黄说话。
开春的时候,小黄长大了很多,已经能追着我到处跑。
小黄来了,我快乐了很多,我认识的字也越来越多。
夫子很满意。
我问他:「夫子,学生现在要是去做写字先生,能养活自己和我这条狗吗?」
夫子愣了下,抚着胡子笑起来,「叶儿是谢家的大小姐,怎么还想着去做写字先生?」
我勉强笑了下,道:「夫子能向学生说说,现在能谋生的活计有什么吗?」
「像你这种年纪,给人做书童也是可以的,」夫子笑着,目光很是温和怜爱地看着我,道:「我的书院还缺一名伺候笔墨的书童,你来也是可以的。」
我眼睛一亮,要是娘真的不喜欢我了,我还可以去夫子的书院里找份活计,既轻松,还能继续读点书:
「夫子,您书院里的书童急缺吗?」我有点怕被人捷足先登了。
「哈哈哈,」他大笑起来,道:「你娘来了。」
说着便收拾了课本,离开了。
我转头看到娘站在月亮门旁,也正瞧着我。
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落下来了。
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她了。
我垂下了头。
她今天是来和我说什么的?
是终于想起来我,不想留我在府里吃白饭了?要赶我走?
不知道我能不能在府里也做个下人,在厨房做个烧火丫鬟也可以。
还是去书院好点,毕竟在府里容易触景生情。
我得把小黄带走,小黄如今是我最好的朋友,也是我最亲的亲人,小黄会永远爱我,不会因为我是谁的血脉、是谁的女儿,有没有撒谎,就动摇对我的爱。
下午,温柔的阳光在渐渐偏西,高高的围墙投下长长的阴影,我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。
她不说话,我只能叫了声:「娘?」
她冲过来,一把抱住了我,很用力,身体微微颤抖,她的哭从一开始的节制,到后面的奔溃,桃子姑姑在她身后抹眼泪。
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
只能跟着她哭。
晚饭的时候,娘在我的院子里吃的,她一直很沉默。
我扒拉了一口饭,道:「我爹呢?」
桃子姑姑快言快语道:「小小姐别提那人了,小姐已经和他和离,把他赶出家门了。小姐这几个月一直在查家里和铺子里哪些人吃里爬外,费了很多工夫,也为了让那人放松警惕,才没有来看你。」
原来爹的诡计被识破了,娘知道了真相。
这几个月对我的冷淡,恐怕不只是要麻痹我爹,查明真相吧。
我毕竟是我爹背叛她的证据。
我看了她一眼。
用了饭,娘像往常一样,给我洗脸,抱我上床睡觉。
我躺在柔软的被子里,拉住她的手,小声问:「娘,你别伤心,是我爹做了不对的事。你很好。」
她摸摸我的脸,低声道:「你和他长得很像,我原来怎么就没发现呢?」
她脱了鞋,侧躺在床上,我钻进她的怀里:
「那你恨我吗?」
「刚开始恨,恨到不想见你,也不敢见你,见到你,我总能想起自己被他们耍地团团转,总能想起你爹的背叛。」
娘的眼泪落在我的脸上:「可是我怎么能恨你呢,娘一手把你带大,你爷爷去世,是你软软的小手抱住我,说会一直陪着我。我生病了,你这么贪睡,但是晚上可以醒来好几趟,要探探我的额头。你得了好吃的,第一反应不是自己吃,而是要留着等我回家再和我一起吃,有次我回来得晚了,那糖已经化成了一团糖水,你就委屈巴巴地说,要是我回来早点就好了,又说现在味道也是一样,那是娘吃过的最甜的糖了。
「你第一次摇摇晃晃扑进我怀里,第一次叫我娘,第一次淘气被我打,这么多记忆,娘想忘也忘不掉。」
我抱住她的脖子,「娘也对我很好,娘去庙里帮我祈福,娘一直守着生病的我,我撒娇,娘就会抱着我睡觉,帮我擦脸,娘是我最温柔的娘。」
「可是,我不是生你的娘。」
她叹了口气。
「那你要赶我走吗?」
「你想跟着生你的爹娘走吗?」
「不想,」我摇摇头,「他们把我给了你,我就是你的了,就算你不要我,我也是要去书院做书童养活自己和小黄的,我回去,他们还可能把我送出去第二次。」
「好孩子,」我娘擦着我的眼泪,「娘怎么会不要你,就算你想回去,娘也不会同意,你可是娘的小棉袄。」
「真的?」我吸了吸鼻子,委屈地说:「我已经在拼命学写字了,要是娘赶走我,我还可以做写字先生。」
「娘会永远和你在一起。」
我安心地躺在她的怀里。
听着娘的心跳,闻着她身上的幽香,我慢慢睡着了。
日子又恢复到了从前,只是家里少了我爹。
家里的下人换了一大波,很多生面孔。
盛夏的时候,我终于穿上了清凉的薄纱裙,我经常跟着娘去铺子里看她做生意。
娘的铺子有 多家,除了本城有三间,其他城也有铺子,娘有时要去其他城查账。
铺子有布店、米店、药材铺子、铁器铺子,谢家有很多地,地都租给佃农,佃农除了种粮食,还会养蚕纺纱,再卖给谢家。
我们查看了铺子,就坐着马车要去乡下看地。
道路两旁的地里长着绿油油的玉米,长势喜人,是个丰收年。
我惊奇地看着外面的景色,心情十分快活,我很少去乡下。
谢家的地一望无际,还有个庄子,我们的车到了时,一个穿着得体,管事模样的人就毕恭毕敬地上来向娘行礼。
我听了会管事和娘的谈话,无非是收成如何,预备把粮食如何处理,纺纱情况等等。
正谈着,远处传来争吵声。
「凭什么不租给我们!我们在这里等了多久了?啊,排队不得有个先来后到?我娘子怀着孕,你白白放我们在这里等,是什么居心?」
我心里一紧,往前跑了几步,绕过一个山弯,果然见到了我爹,他身边跟着芸娘。
芸娘还大着肚子,吃力地坐在旁边,额头上是汗水,很辛苦的样子。
芸娘穿了女装,肤色很白,她和我娘是两种长相,我娘的眉眼带着凌厉和英气,芸娘的眉眼只有江南水乡女子的温婉秀气。
我爹正在和人理论,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落魄的样子,穿着粗布短衣,一边和人理论,一边被人推开。
谢家的管事看我们的神色,解释道:「那人是想租地,我们家是肯定不会同意的,他便一直想要在周围的地主那里租,毕竟最肥沃的地就是这一片了。不过别家收租比我们家高两成,还很多人排队租。」
那些人肯定认出了我爹,他这么不光彩地被赶出来,原来又被人看不起,没人愿意租地给他。
爹被推得一个踉跄,跌倒在地,芸娘哭着要去扶他,那大肚子管事流里流气地道:「叶锦华,你身边这女人不错啊,你原来就靠女人,现在叫你身边的女人去卖呗,继续让她养活你!你这个没骨气的男人!呸!」
那人在我爹身上吐了口口水,又趁机摸了芸娘一把,一脸淫笑地道:「你把她今晚送我房里来,我就把地租给你。」
我跑过去,把芸娘护在身后,骂道:「欺负妇人,你算什么东西!」
那人涨红了脸,想骂我,看了看我身后,又不敢,只能悻悻走了。
我爹站起来,阴沉着脸,也不理我,扶着芸娘就要走,维护的姿势很明显。
芸娘看了我一眼,又看了远处的我娘一眼,没说什么,蹒跚着跟着我爹走了。
我叫住他们,道:「这里有一锭银子……」
我把荷包里的银子拿出来,递给芸娘。
我平时不怎么在身上带钱,只有这一锭银子。
芸娘推辞,「我不能要你的钱,你快去你娘身边吧,以后别管我们。」
我一把塞她手里,跑到我娘身边去了。
我爹经过我娘身边时,恨恨道:「逼得我走投无路,你满意了,我的一辈子,都被谢家给毁了。」
我娘淡淡道:「当年是你自己来谢家的,跪在我门前,郑重发誓,愿意入赘。」
我娘看他一眼,「如果不是看在叶儿的面子上,你以为你还有命?」
我娘牵着我离开。
等上了车,她的眼泪才落了下来:
「叶儿,你记住,永远不要和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在一起,也永远不要试图感动一个男人,让他慢慢爱上你。」
我抱住了她。
过了十几日,娘去扬州收账,我独自在家。
我夜里睡得好好的,等醒来时,已经在一个茅草棚里。
我头很晕沉,周围又破又烂。
外面有人在争吵。
是芸娘和我爹的声音。
芸娘哽咽的声音传来,「表哥,她是你女儿,你放了她吧,我们换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生活,我可以做针线养活你和孩子。」
我爹不耐烦的声音传来,「我的事你少插手,一边儿待着去!我才不要过那种穷苦被人看不起的日子!反正我现在手里已经沾着人命了,老子什么都不怕!她是我的女儿,谢静瑶白得我一个女儿,什么代价都不付,这世上没那么便宜的事!」
我的手被绳子绑了起来,芸娘在外面哭。
没一会儿,她端着一个破碗进来,里面还装着一些黑乎乎的东西。
芸娘道:「叶儿,你先喝点,填填肚子。」
我看着那碗东西,犹豫着不张嘴。
我爹不耐烦地进来,「你这白眼狼,出卖你爹过上了好日子,现在还不是落在我手里!」
「表哥,叶儿是你的亲生女儿啊!」
「我当她是亲生女儿,她有当我是她亲生父亲吗?」
我爹仿若困兽,眼睛通红,神情颓丧,再也没了当年翩翩公子的样子。
晚上时,他扶着芸娘,赶着我走小路,去了河边。
他们的计划是要向我娘勒索一笔钱,然后趁着水势很大,坐船离开。
我爹还杀了人,他把那天占芸娘便宜的大肚子管事杀了。
现在背上了官司,他只能亡命天涯了。
芸娘走了一路,便走不动了,她的肚子有点痛。
我们坐在一块石头那里休息。
月光清冷。
我爹紧张地看着芸娘,芸娘勉强笑着说:「表哥,我没事。」
还掏出手帕为我爹擦汗水。
我爹悔恨得眼泪落了下来,跪在芸娘面前,哭着道:「芸娘,我对不起你,我对不起你,我没让你过上好日子,现在你怀着身孕,还要跟着我逃命……我不是男人!」
芸娘握住我爹想扇自己的手,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,温柔地说:「表哥,我们从小相依为命长大,永远都不要说抱歉的话。」
他们两人开始畅想以后的好日子,我爹说只要这次拿了钱,他便带着芸娘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,买个宅子、买几块好地,好好生活。
他是真的爱芸娘吧。
我们到了河边,远处有一条船,船边站着我娘,我娘脚边有一口箱子。
我爹扶着芸娘下了一条小路。
我有机会跑。
但是看他们俩落败、憔悴的样子,到底心生不忍。
我跟着他们上了我爹自己准备的船,他划着船过去,对我娘道:「你准备的银子呢?」
一个小厮打开了箱子,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。
我娘的声音依然镇定自若,「还有一万两银票在里面。」
我爹很满意,两眼发光地盯着小厮把箱子抬到了船上。
他的刀还架在我脖子上,芸娘紧张地站在我身边。
等小厮离开,我爹才放松了警惕,他的声音响起,「你对叶儿挺好的。」
我娘不想和他废话,「你把叶儿给我。」
「静瑶,对不起,对不起。」
我惊讶我爹还能认错。
他是一个永远只会在别人身上找错处的人。
芸娘的声音响起,「表哥,你快把叶儿放回去,我们赶紧走吧。」
「站住!」
正在这时,一群官兵冲了出来,所有人都面色大变。
「你报官了!」我爹愤怒地大喊。
「我没有!」
桃子姑姑也在旁边大喊,「姑爷,小姐没有报官!现在全城都在通缉你,你赶紧把小小姐放了,离开吧!」
芸娘也叫道:「表哥,赶紧放了叶儿,我们走啊!」
「不能放!」我爹愤怒的声音传来,他的刀已经磨破了我的肌肤,我感觉到了刺痛,「放了她,没了人质,我们会死的!」
「你放了叶儿,绑了我,我是谢家的主人,我比叶儿更有分量!」我娘的声音带着惶恐,她死死盯着我爹手中的刀。
我爹愣了下。
这时芸娘一把握住了刀锋,死命把刀从我脖子上拿开。
她的神色在月光下透露着坚韧。
我被她用力一推,跌坐在了船头,我娘立刻抱起我,护在怀里。
「你干什么!」
我爹的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气恼和害怕。
血水从芸娘手中涓涓地流着,她的声音透着虚弱,「快跑。」
一支利箭划破了天际,芸娘狠狠推了我爹一下,自己挡下了那支箭。
箭矢穿透她的胸口,她怔愣了一下,软软跌在了地上。
又有箭矢飞来,她还想为我爹挡,但我爹把她护在怀里,他的背上被箭矢刺穿,好像一只刺猬。
官兵赶来,看到这场景,道了句:「杀人犯已经诛灭!」
我娘的眼泪怔怔落在我的手上。
芸娘和我爹还留着一口气。
我娘把我放到船上,道:「去向你亲生母亲告别。」
我流着眼泪瞧芸娘。
她呼吸已经有点困难,依旧目光柔和地瞧着我,想要向我伸出手。
我握住她鲜血淋漓的手,跪在她身边。
「好……好孩子,」她嘴边有柔柔的笑意:「对……对不起,娘没……没有……养过……你,但娘……娘一直……知道……你过得……很……很好。」
「你……你能……」她剧烈呼吸了一下,嘴角吐出一点血,缓了缓才道:「你……你能叫我……我一声吗?」
「娘,」我哭了出来,「我是叶儿,我是叶儿,你不要怕,我们去找大夫,我们去找大夫,一定会没事的——」
她吃力地摸我的脸,又看着我爹。
我爹依旧把她抱在怀里,不管背后的箭,靠坐在船舷边上。
「表……表哥,如果有来生,」她的声音很轻了,低声道:「我……们带……带着叶儿,在乡下种田……一家人……好……好在……一起……不要……不要荣华……富贵……」
「芸娘,」我爹眼泪横流, 「我听你的, 我听你的,你说什么都好,如果有来生,我们好好过, 好好过……」
芸娘没了呼吸。
我爹把他身上的一支箭拔了, 他的鲜血喷涌出来。
他小心地把芸娘抱在怀里, 好像生怕她着凉。
他看了我一眼, 又看了我娘一眼, 对我娘道:「对不起,静瑶。叶儿不像我,她和她娘一样心软善良, 你能抚养她,我很感激,也很放心。那个方子、方子是真的, 能治好你……我不能奢求你的原谅, 我永远都对不起你……」
我娘把我抱下了船,小厮把那个装着银子的箱子抬了下来,正想回身,小船燃起了滔天大火……
我娘大病了一场。
她病好后, 我们从苏州搬去了扬州,家里的下人, 除了桃子姑姑和管家跟着我们去, 其他下人都留在了老宅。
坐船离开那天, 风中飘满了白色的柳絮, 沿河到处都是叫卖的人, 一片热闹。
我们上船时,船忽然晃动了一下, 一个锦衣公子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娘,随即又退开, 彬彬有礼地行了一礼。
我娘愣了下, 回了一礼。
「娘刚刚在想什么?」
「想起我和你爹刚见面,也是这样一幅场景。」她叹了口气, 「人生若只如初见。」
她后来没再嫁人, 只养几个喜欢的男宠。
后来她生了弟弟妹妹, 只是孩子出生后,他们的生父就被赶走了。
我越长越大,她待我越亲近, 我不仅是她的女儿,更是她得力的助手, 也是无话不说的朋友。
有一次我问她:「为什么我对我爹和芸娘没有狠下心来,唾弃他们,你没有生气?」
那次在河边, 我本可以逃跑,不受我爹挟持。
我娘笑眯眯道:「若你真能对他们铁石心肠,我反而会害怕,将来你是否也会同样对我,相反, 你的性格,像我和芸娘更多些,我很高兴。」
快要下雪了。